《乐山师院报》
出版时间:2020-10-3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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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望山海


作者:陈瑜

傍晚的海洋是血色的,洒满了粼粼的波光。那血色由天边的夕阳幻化而成,浸透了天空,漫上了沙滩。咸湿的海风裹挟着一丝清凉自海洋深处奔来,顺捎了一抹落日的色彩,三两下便将村子中的一切染上了火红与金黄。

我一如往常地坐在房檐下守着晾晒的咸鱼干和渔网,突然有邮差匆匆向我跑来,双手捧着一个黑色布包冲我喊:“阿妹!帮个忙把这个送给你阿姐!”言罢将布包往我怀里一塞又匆匆掉头跑开。

这包挺沉,我站起来时一个趔趄,好歹一步一挪地到了她家院子。

“阿姐!你的东西。”“哎呀呀!这人真是,这么沉怎么让糖梨子拿嘛,赶紧进来。”阿姐接过布包进了里屋,我站在堂屋喘气。

“砰!”重物坠地的声音吓得我一哆嗦。

我慌忙跑进去,阿姐跌坐在床头边上,侧着头,盯着她手里攥着的那根细细的红绳。那红绳还不及她右手上的青筋粗一圈一圈地绕在她指间。她的左手却像是被抽了筋骨一般,软软地搭在身侧。原一向梳得光洁的发辫竟也有些散乱,有几缕发丝垂下来,贴在她纸样白的唇上。

我愣愣地立在里屋的木窗旁,看着那悬在空中的红绳尖儿晃呀晃,看着她又长又密的睫毛颤呀颤,一直从山腰的夕阳,颤到地平线上只剩一指宽的亮。

她终于想起了我,猛地一抬头,细碎的耳发在空中画了个弧线,眉眼似初五的月牙儿。

她问我 :“辛苦阿妹咯,想吃点哪样?阿姐给你做。”嗓音如我初见她时那样脆。

笑着笑着,蚌珠一般的泪滴,倏地从她泛红的眼角滚落了一滴,砸在脚下坑坑洼洼的石地上。可阿姐像是没知觉似的,仍然仰着秀气的脸庞,笑得眉眼弯弯地看着我。

外头的天完全黑了下来,屋里头没点灯,世界一片漆黑。

我自梦中惊醒,窗帘上影影绰绰的霓虹唤回了我的神智。目光所及的床头上有个小布包,三伯寄给我的,里头有对凤凰纹银手镯、一根红绳和一封信。我坐起身,嗓子里炸开了颗烟雾弹,呛得人咽肺生疼。

我出生在一个依山傍海的畲族村子里,村子里多是老人和孩子。一直到念完初中,我都跟着外公外婆生活,外婆在镇上做工,外公时常出海。说去说来,说我一个人住也不为过。他们很喜欢我,时常从镇上或海里带些小东西,吃穿也没少。但总归是忙不过来,就托斜对门的姐姐不时来照看我。那时我内向,总是待在屋里或者树荫下,总认为自己与她不熟,也不记她叫什么,只“阿姐阿姐”地叫。

阿姐在她十八岁时就结婚了,是“三月三”时对山歌对上的。阿姐生得水灵,嗓子又亮,绣工做饭样样厉害,是远近闻名的好姑娘。只是附近都穷,阿姐家也是,好歹念完了初中,就赶着做活支撑家里了。

她结婚时我跟着去了,八岁的我以为看到了仙女儿。阿姐用红绳结了髻,一身凤凰装,花鸟银饰交相辉映。不枉这一身行头让阿姐家辛辛苦苦攒了些年,真让阿姐风风光光地嫁了。阿哥高高壮壮的,笑起来特别讨喜。大家都说,郎才女貌。

婚后头两年,阿哥继续打鱼养家,阿姐做绣活补贴家用。那时我去她家,阿姐总是给我唱高皇歌:“何人心好照直讲,何人心歹侩骗人……说山便说山乾坤,说水便说水根源……”好听得不时有路人高声称赞。她家的糟辣子也很香,每每我能多吃一碗饭。

第二年阿姐生了个儿子,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,阿哥决定外出打工。第三年开春,阿哥就出发了。阿姐很忙,家里家外的,却也没显憔悴,跟从前一样。阿哥每年回来两次,每每此时,阿姐的神采都格外飞扬。

阿哥出门三年后的一个黄昏,便出现了我梦中那刻骨铭心的一幕。阿哥在工地上出事,那邮差不敢送,便塞给了我。后来听说,赔了几万块就没了下文。我正上初中,家里鼓励我读书,所以管得严,我也不再常去阿姐家了。我至今记得,我最后一次正儿八经的去她家的情形:她抱着孩子,靠在门边晒太阳,还是那么漂亮,整个人更端庄了,却也没以前那样灵动的神采。

她招呼我,声音柔了许多:“糖梨子呀,快来坐。”我在她身旁坐下,她开始轻声唱那高皇歌:“何人心好照直讲,何人心歹侩骗人……说山便说山乾坤,说水便说水根源……”歌声打着转儿地飘上了天,跟那时断时续的蝉鸣绕在一起,绕成了根红头绳。

后来我在市里上高中,高二时听说她的孩子在她去村口送东西时被人抱走了,她一回头就看见飞驰而过的车窗上映出了孩子惊慌扭曲的脸。

暑假我坚持要回去看她,迎接我的却是她家荒芜的院子和紧闭的大门。听村里人说,她最近总是不知何时就出门了,去哪儿也不知道,常常一个多月才回来一趟。

我站在大树荫下,总听见她在唱高皇歌,我追着这歌声跑,从海边跑到山上,再从山上到海边。

这场无意义的追逐止于距村子有些距离的海滩,眼看着天幕渐暗,水波渐兴,海水倒灌银河,远远的小渔村模糊在零星的灯火中。

我是自己走回去的,沙滩上深深浅浅的脚印被匍匐的海浪抹平,我想象自己是阿姐,正一步一步踏上归途。

现在我在跟那小渔村相距千里的地方读大学,床头的包裹是阿姐留给我的,也是她留下的所有东西。那封信是三伯写的,老人家告诉我说,前些天下午阿姐突然回到村子里,穿上她压箱底的凤凰装,擦了脸,盘了头发,划船出了海,当晚就是暴风雨。

霓虹幻化成了一轮落日,红彤彤的,金灿灿的,阿姐一身凤凰装,摇着小船向那太阳中间走,像火中涅槃的神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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